源家的馬車回來了，說左吉已經送去郎中那兒，勉強止了血，但不知生死。然後馬車載上源銘回了京城，留下了姜綺羅和阿金。

鎮上的工人對她們當然不會有好臉色，但是姜綺羅不在乎，她和阿金一人攙著郭老一邊，扶他回了屋子。

他的屋子是離織染坊最近的幾間之一，看風化的墻壁和臺階縫隙裏斑駁的青苔，就可以知道這是最早建成的一批屋子。從姜家的織染坊落成之時，甚至還沒有紅綢鎮的時候，他就在此落腳了。

“阿金，取碗水來。”姜綺羅吩咐罷，扶郭老躺下。她看著老人幹癟的嘴唇，覺得他比幾日前又老了許多。

郭老頭粗重的呼吸聲起伏了幾次，遲緩地問道“姜小姐，你要在鎮上住到什麽時候？”

姜綺羅握著他的手：“住到織染坊屬於我。”她手上微微用力：“那不會很久遠，您一定要看到那一天！”

郭老頭無力地搖搖頭：“等不到啦……”

阿金急匆匆地端著一碗水過來，舀了一些送到郭老頭嘴邊，不過他連下咽的力氣都沒有，一勺水入了口他只是咳嗽。阿金不禁眼睛發澀，要是連水都喝不得了，人還能活多久？

姜綺羅咬住了嘴唇，強忍著不露出悲傷的神色，又對阿金使了個眼色不許她哭。阿金心裏難過，跑到門外去偷偷抹淚。

姜綺羅拿出身上的手帕，蘸濕了為郭老頭潤唇。郭老頭想要躲避，說堂堂主家小姐豈可為他一個染工做這等粗賤之事。不過姜綺羅不在意，她說：“您是追隨過祖父的老人，做晚輩的伺候您是應該的。”

郭老頭終於不再倔強，任由姜綺羅幫他擦拭嘴唇，又換下穿了幾天的臟衣服。他頗有些感慨：“你和你爹很不像，卻和老太爺有幾分相似。”

這不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，上一個說姜綺羅像她爺爺的，是姜老爺。在大牢裏，在彌留時，他懷著姜綺羅不能理解的情緒笑著感嘆，然後想當然地把姜家交給了姜綺羅。

哼！交給她一個何等的爛攤子！姜綺羅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心塞。

但是，因為姜老爺的話，她忽然對這個祖父生出了許多好奇。“我只讀過家祖一本織染筆記，當中內容還多是他在江南開店時搭檔總結的心得。”

姜綺羅說的，就是許久之前，她還在姜家田莊欲開染坊而不得其法時，回姜家偷拿的一本筆記。而他說的祖父的搭檔，就是霍師父。

除了筆記上的字跡和霍師父口中對祖父的只言片語，姜綺羅對姜老太爺再也一無所知，甚至姜小姐的回憶裏都沒有印象。既然接手了姜家，那這姜家的孫女也要做得盡職些吧？

“我祖父是什麽樣的人？”

聽到這個問題，郭老頭忽地來了精神，他強撐著坐起來，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笑：“老太爺雖然出身江南，但脾氣卻是咱們北方人的爽快義氣。他從前在江南開店，想來京城拓寬生意，可惜和他搭夥的是個榆木疙瘩，死守著江南那巴掌大的地方，說什麽也不肯來京城。你猜猜，老太爺當時是怎麽做的？”

他口中的榆木疙瘩還是姜綺羅的師父呢，她怎麽會不知道當年的事情？不過她還是顯出一副好奇的模樣：“爺爺怎麽做的？”

不是要哄騙誰，只是想讓郭老開心一些。

果然，郭老頭戴著無比的得意說道：“老太爺認為是自己轉了念頭要上京，搭檔沒道理因此受損，所以把江南的家底全留給了他搭檔，自己只帶了五十兩銀票就只身闖京了！然後，不出三年就立起了瑞錦莊的招牌，比他在江南時還風光！”

五十兩銀子看似不少，對於開店做生意就是杯水車薪了，尤其是考慮到最終姜老太爺開起的是瑞錦莊這樣幾十家聯合的布店，五十兩銀子當真和白手起家沒什麽區別。

姜綺羅三分附和七分真心地說道：“祖父正直慷慨，作為子孫當真自愧不如。”

郭老頭笑得咳嗽起來，待安靜下來，他說道：“你已經很不錯啦……至少，你把紅綢鎮上的人當人看，這一點就比你爹強多了。”因為他是老太爺的人，所以對主人的兒子也不需要如何客氣。他還沒有說過癮，瘦骨如柴的拳頭捶在床板上咚咚直響：“瑞錦莊弄成今天這個樣子，全是他投機取巧害的！他當年暗害霍祥時，我就料到會有今天的結局！”

聽到霍師父的名字，姜綺羅更加用心來聽，她有些奇怪，霍師父一直藏身在大青山中，當年的遭遇是如何被遠在紅綢鎮的郭老知曉的？

郭老頭看到她疑惑的目光，冷笑道：“自從綠蘿煙一炮而紅，你爹一直逼著我們仿制，但除非天才，做一匹那樣的布是何等難？因此不少染工挨了打罵，就連我也不過是憑著老太爺的面子不挨罰。結果有一天，他忽然不逼我們了，過了不久，就聽說霍祥來了京城，然後又莫名失蹤。哼，猜不出細節，還猜不出你爹做了什麽？”

姜綺羅默默低下了頭，師父被姜老爺所害，不得不在貧民窟藏身十年，姜家的倒臺算是償還了曾經作的惡，但之後的重擔還要她來挑。

郭老頭繼續道“綠蘿煙這事就此作罷了，但許多人因此怨上了你爹，走了不少人。”

就像是為什麽源銘認為姜綺羅撇開紅綢鎮新立一間染坊更省事，因為工人離心，任何染坊都無力為繼，只不過姜家百足之蟲，死而不僵的過程很漫長。

“那個時候，我看著有本事的人一個個離了鎮子投奔別家，心裏就想著，早知如此，還不如讓二爺接了姜家的班。”

姜綺羅詫異道：“您說的可是姜二爺？我的堂叔？”

“是啊……你認得他？他應該早就和京城這邊斷了往來啊……原來他又回來了。這樣也公道，說起來當年分家也非他所願啊！”

“非他所願？難道不是因為隔著遠，爺爺和江南那邊漸漸斷了往來？”姜綺羅記得堂叔是這樣說的。

郭老頭用一種看無知晚生的目光瞧她：“對外當然那樣說！難道要告訴全京城瑞錦莊的姜家內訌了，還鬧出了一屍兩命的慘案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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